靈光的消逝與政治的轉向:重讀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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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光的消逝與政治的轉向:重讀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當圖像得以無限複製與流通,我們的感知結構、藝術的社會功能與政治的動員方式會如何改變?

德國思想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 1935 年完成〈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1936 年修訂。戰後由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編入英譯選集《Illuminations》。這篇論文將攝影與電影置於「技術複製」的框架中,討論當代藝術的變形與政治化,長期成為影像與媒介研究的原點文本。它不是藝術史通論或美學教科書,而是一份精準的媒介診斷。

核心觀點:靈光、政治與新感知

本雅明的論證主要循著四條路徑展開:

1. 靈光(aura)的凋萎:從唯一、臨場到可複製、可流通

傳統藝術的權威來自「此時此地」的不可替代性(真跡的臨場)。技術複製(攝影、電影)打破了此點:作品可以被無限搬運、放大、剪接,「靈光」隨之消退。這意味著藝術的意義,從「神聖距離」轉向了「世俗貼近」。在攝影語境中,這解釋了為何照片的價值不再仰賴原作,而在於可見性的再配置。

2. 儀式性價值 → 展示性價值:藝術功能的社會轉向

藝術不再主要服務於祭儀與傳統,而是轉而面向大眾的展示、教育、宣傳與消費。「展示性價值」成為核心:影像如何被觀看、被傳播、被置入版面與場館。這為日後的「媒體化公共性」與影像的宣傳效用,提供了理論的開端。

3. 政治的美學化 vs 藝術的政治化

法西斯主義將政治包裝為審美奇觀(遊行、儀式、視覺壯觀)以凝聚群眾;而左翼則主張讓藝術回應與介入現實(即「藝術的政治化」)。本雅明的命題是:在技術複製的條件下,藝術與政治的結構關係被根本改寫,影像成為動員與解放的雙面工具。

4. 電影作為新感知:分心、震撼與剪接的訓練

電影透過鏡頭運動、蒙太奇與特寫,將世界切割後再組合。觀眾在「分心」(distraction)的狀態中被訓練,透過「震撼」(shock)獲得了新的知覺節奏。對攝影與電影評論而言,這說明了技術形式本身就是一種感知教育;影像不是被動再現,而是主動塑形。

價值與影響:作為工具與三角支點

班雅明此文的恆久價值,可從兩個層面來理解:

  • 方法與工具的價值:班雅明提供三把關鍵鑰匙——(a)靈光的社會史:用「臨場—可複製性」解釋藝術權威的消退;(b)功能轉向模型:以「儀式性價值/展示性價值」分析影像的位移;(c)政治化判準:辨識影像何以成為動員機器或批判工具。這套工具讓評論跳出形式討論,直抵媒介—社會—政治的交界。
  • 長程影響:此文與桑塔格《論攝影》、巴特《明室》共同構成當代攝影與視覺文化的「三角支點」。桑塔格承接其政治—倫理面向,巴特將問題延展到觀者—時間—哀悼。它深刻影響了後來的裝置批評、檔案政治與數位文化研究——從新聞版面到社群平台,無一不在「展示性價值」邏輯下運作;而關於「靈光」的爭論,更成為新媒體批評的長久母題。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教我們在面對影像時,同時追問感知如何被訓練、權威如何被改寫、政治如何穿過圖像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