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引言
罗兰·巴特:摄影理论的关键人物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是一位具有深远影响力的法国思想家,被誉为“文学评论家、哲学家和符号学家”,他的思想深刻塑造了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 [1, 2, 3, 4, 5]。在众多研究领域中,摄影理论是他持续关注并作出重要贡献的一环。他被认为是摄影领域“最常被引用的声音之一”,其著作构成了进入摄影理论世界的“坚实入口” [1]。他的研究,特别是其著作《明室》(Camera Lucida),与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On Photography)一道,被视为早期摄影学术批评和理论化的奠基之作 [6, 7, 8, 9]。巴特对摄影的介入贯穿其整个学术生涯,其思想经历了显著的演变,从早期的符号学分析转向了晚期更具个人化色彩的现象学探索 [1, 6, 10]。
从符号学到现象学:巴特摄影思想的演变轨迹
巴特最初的研究根植于符号学,即关于符号及其指意过程的学问 [1, 11]。他运用符号学工具分析大众文化中的摄影图像,如广告、新闻图片等,揭示其如何参与建构和传播文化迷思 [2, 3, 4, 6, 11, 12, 13, 14]。他关注摄影如何“将实际上是人为建构且高度结构化的意义自然化” [6]。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其晚年,巴特的视角发生了转变。其最后一部著作《明室》展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研究路径,它更加“私密”、“个人化”、“主观化”,并明确带有“现象学”色彩 [1, 2, 6, 10, 15, 16, 17]。这一转变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深受其个人经历——尤其是母亲的去世——的影响,促使他展开一场“执着的探索,试图理解为何某些照片能够以其他媒介无法比拟的方式触动我们” [1, 2, 6, 8, 10, 15, 18]。巴特在书中写道:“《明室》既是对摄影本质和性质的探究,也是对其已故母亲的悼词” [6]。
巴特对摄影的持续思考及其理论路径的演变,本身就构成了20世纪批评理论发展的一个缩影,即从对客观结构和编码的分析(符号学)转向对主观经验、情感(affect)以及再现之局限性的探索(现象学/后结构主义)。他的个人生活(丧母之痛)与其理论探索密不可分,这挑战了传统学术研究中个人情感与理论建构的分离。这种融合使得他的晚期作品既极具感染力,也引发了诸多争议,因为它迫使我们思考个人情感如何驱动哲学探究,尤其是在面对像摄影这样似乎抗拒纯粹系统性分析的现象时 [10, 19]。
报告目标与结构
本报告旨在基于所提供的英文研究摘要,全面而准确地介绍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报告将系统梳理其核心观点、评述其主要著作、探讨其对摄影理论的贡献,并呈现后世理论家对他的评价。遵循用户要求,本报告将大量引用巴特本人的论述以及评论者的观点(原文为英文,此处译为中文并加以标注),力求呈现一份详实、严谨的中文研究报告。报告结构将遵循以下脉络:首先探讨巴特早期的符号学分析框架;接着深入解读其晚期现象学转向的代表作《明室》;然后梳理其相关著作与理论演变轨迹;之后呈现学界对巴特理论的多元评价与批评;最后讨论其理论在当代视觉文化语境下的回响。
II. 符号学透镜:解析摄影信息
明示义与隐含义:意义的双重层面
巴特早期的摄影理论深受符号学影响,他提出了理解图像(尤其是照片)意义的两个基本层面:明示义(Denotation)和隐含义(Connotation)[1, 11, 12, 13, 16, 20, 21, 22, 23, 24, 25]。巴特指出:“……所有这些模仿性艺术都包含两种信息:一种是明示信息,即相似物本身;另一种是隐含信息,即社会传达其对此看法的方式” [20]。
明示义(Denotation) 指的是照片所直接呈现的、客观的、字面意义上的信息——照片“显示”了什么。它是“相似物本身” [20],是照片作为现实的“模拟”(analogue)所传递的“无符码信息”(message without a code)[1, 21],代表了照片与其指涉对象(referent)之间直接的、机械性的联系。巴特写道:“明示信息包含人们通过观看照片所获得的知识。这就是某某事物看起来的样子……它是图像的‘此曾在’(having-been-there)方面” [1]。这构成了我们观看照片时“首先获得的直接理解” [24]。在巴特的术语中,这也被称为“非符码化的图像信息”(non-coded iconic message)或照片的“字面信息”(literal message)[11, 26, 27]。
隐含义(Connotation) 则指涉照片所暗示的、次级的、主观的或文化性的意义——照片“意指”什么。它并非照片所记录的现实本身固有的,而是通过摄影师的各种操作手法以及观看者所处的文化语境被附加其上的意义。巴特强调:“隐含信息……植根于主观性。同一张照片对于不同人群可能意味着不同的事物” [1]。它是一种“源自符码的二阶信息” [21],其解读依赖于观看者的文化知识背景。巴特认为:“内涵符码是历史性的,取决于读者的文化情境” [21]。这也被称为“符码化的图像信息”(coded iconic message)或“象征信息”(symbolic message)[11, 26, 27]。
“无符码信息”与摄影悖论
巴特理论的一个核心观点是,照片的明示义层面最初被感知为一种“无符码信息” [1, 21, 25, 28]。这源于摄影的“模拟”特性——它似乎是现实的直接印记,而非像语言那样依赖于任意的符号系统。巴特曾著名地将照片描述为包含着“‘一条无符码的信息’。不像语言……(它)承诺了一种与拍摄对象之间画家或雕塑家无法企及的联系” [1]。他认为,“照片是一条没有符码的连续信息,因为它是现实的相似物” [21]。
然而,正是这种看似客观、无符码的明示义与充满文化符码、主观阐释的隐含义的同时存在,构成了巴特所说的“摄影悖论”(photographic paradox)[20, 21, 28]。照片既呈现为对现实的客观机械记录(明示义),又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文化意义和摄影师的意图(隐含义)。巴特指出了“摄影信息的悖论,它既是客观的又是被赋予意义的,既是自然的又是文化的” [21]。这种客观性(明示义)与主观性(隐含义)之间的张力,是巴特早期摄影研究的焦点 [1]。这个悖论揭示了摄影的独特力量:它“将惰性物体转化为语言,将‘机械’艺术的非文化性转化为最具社会性的机制之一” [21, 22]。照片看似透明地反映现实,却总是在特定框架内被构建和操控,以传达特定的文化信息。
制造意义:内涵生成程序
巴特系统地识别并阐述了摄影师(操作者 Operator)用以在“无符码信息”中注入隐含义(connotation)的几种特定技巧或“内涵生成程序”(connotation procedures)[16, 20, 21, 22, 28]。这些程序通过对现实的改造或对呈现方式的选择,将文化符码植入图像:
- 特技效果(Trick effects):指对摄影过程本身的操纵,如合成照片、模糊处理等,以创造特定的效果和意义 [20, 21, 22]。巴特指出:“照片可以被伪造……这种伎俩利用了我们将照片的明示义视为事实的认知习惯” [20, 22]。它利用了照片“非凡的明示力量” [22]。
- 姿态(Pose):被摄主体被安排的姿势、表情和仪态,这些都承载着文化上可理解的含义 [20, 21, 22]。巴特评论道:“摄影师如何安排拍摄对象的姿势会影响观看者的解读” [20]。例如,肯尼迪祈祷的姿势可能被解读为象征“年轻、虔诚和纯洁” [22]。
- 对象(Objects):在画面中有意地选择和布置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这些物品源自“一套刻板印象的库存” [20, 21, 22]。巴特认为:“物品可以成为意义的诱导者……它们指向清晰、熟悉的所指” [22]。例如,书架可以暗示智慧 [22]。
- 摄影魅力(Photogenia):通过运用摄影技术(如光线、曝光、印相)来美化图像,赋予其特定的审美品质或情感联想 [20, 21]。巴特解释说,这意味着“图像通过光线、曝光、冲印等变化加以修饰” [20]。
- 唯美主义(Aestheticism):有意识地使照片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借鉴其他艺术形式(如绘画)的构图或风格,从而赋予照片艺术的内涵 [20, 21, 22]。这描述了“摄影师借鉴或直接挪用自其他艺术形式的方法的过程” [20]。
- 语法(Syntax):指多张照片的组合排列(如系列照片、照片故事)或单张照片内部各元素之间的结构关系所产生的意义 [20, 21, 22]。巴特提到,“将多张照片组合成系列可以讲述一个更复杂的故事” [20]。
巴特的符号学框架揭示了摄影意义的建构性。它表明,看似直接捕捉现实的照片,实际上是一个复杂的文本,充满了通过各种策略(内涵生成程序、文字配合)植入的文化符码和意识形态。认识到这种“无符码信息”与符码化信息并存的悖论,是批判性解读摄影图像的关键,尤其是在广告、新闻等具有说服力的语境中,有助于我们识别隐藏在看似中立图像背后的意识形态运作。
文本与图像:固定与接续
在其论文《图像的修辞》(”Rhetoric of the Image”)中,巴特进一步分析了文本(语言信息)与图像(图像信息)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在广告这种意义传达意图明确的语境中 [23, 24, 26, 27]。他指出,“任何图像都是多义的”(polysemic),包含多种潜在意义,而文本则往往扮演着管理和引导这些意义的角色 [24]。
在分析潘扎尼(Panzani)意大利面广告时,巴特识别出三种信息:语言信息(linguistic message)、明示的图像信息(denoted iconic message,即字面信息)和隐含的图像信息(connoted iconic message,即象征信息) [24, 26, 27]。语言信息,即伴随图像的文字(如标题、标签),具有两种主要功能:
- 固定(Anchorage):文本的功能在于限制或“固定”图像的多义性,引导观看者选择特定的意义,排除其他可能的解读 [24, 27]。巴特解释说:“固定意味着,文本通过选择某些可能的所指并‘驱逐’其他所指,来澄清或‘固定’图像的意义” [27]。它帮助观看者识别图像的关键信息。
- 接续(Relay):文本与图像形成互补关系,共同推进叙事或提供图像本身未包含的信息,常见于连环画的对话框或电影字幕 [24, 27]。巴特写道:“接续……是一种解释联系或进展的文本,或表达动作的文本。作为后者的例子,巴特提到了连环画和电影中的文本” [24, 27]。
巴特观察到,在现代媒体中,文本常常扮演着“寄生”(parasitic)的角色,不再是图像去图解文字,反而是文字为图像“加载”内涵 [20, 21, 22]。他认为:“文本是一种寄生信息,旨在为图像赋予内涵,而图像不再是文字的图解” [21]。并且,“文本最常做的只是放大照片中已经给出的一系列内涵” [22]。这种文本与图像关系的分析,进一步揭示了意义在多模态语境中被引导和建构的方式。
III. 《明室》:摄影、主体性与时间
个人探索:背景与方法的转变
《明室:摄影札记》(Camera Lucida: Reflections on Photography,法文原版 La Chambre claire: Note sur la photographie)于1980年出版,是巴特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第一部且唯一一部专门论述摄影的书籍” [6],被广泛认为是其“关于摄影最著名的作品” [1]。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极为个人化:它是在巴特母亲于1977年去世后写就的,既是对摄影本质的探寻,也是“对巴特已故母亲的悼词” [2, 6, 15]。巴特自己也承认,写作此书的动机是“感伤的”(sentimental)[10]。
这部著作标志着巴特研究方法上的显著转变,从早期基于符号学和结构主义的、相对客观的分析,转向了一种更加“私密的”、“个人的”、“主观的”和“现象学的”路径 [1, 2, 6, 10, 15, 16, 17]。巴特形容这是一种“比起他早期著作更为私密的探讨方式。它是一场执着探索的最终产物,旨在理解为何某些照片能够以其他媒介无法比拟的方式触动我们” [1]。他明确表示借鉴了现象学的方法和语言,尽管他自谦为一种“模糊的、随意的,甚至是犬儒的现象学” [10, 17],并且该书题献给了萨特的现象学著作《想象》(L’Imaginaire)[10, 29]。他的研究起点是个人经验,他决心“仅从几张我确信对我而言存在的照片开始我的探究” [29, 30, 31],并尝试像“原始人一样,不带任何文化地”观看照片 [29, 32]。
三元关系:操作者、观看者与被摄体
在《明室》中,巴特构建了一个理解摄影活动参与者的三元框架,定义了与照片相关的三种实践、情感或意图:“去做”(to do)、“去承受”(to undergo)、“去看”(to look)[2, 33, 34, 35, 36]。
- 操作者(Operator):即摄影师(Photographer),对应“去做”的实践。巴特在《明室》中基本搁置了从操作者角度进行的分析,因为他认为自己缺乏作为摄影师的经验,无法探讨其创作时的情感或意图 [2, 33, 34, 35, 36]。他写道:“操作者即是摄影师” [33, 34, 35]。
- 观看者(Spectator):即观看照片的人,对应“去看”的实践。这是巴特在书中主要采取的立场,他以自身作为观看者的感受和经验为基础展开论述 [2, 33, 34, 35, 36]。他指出:“观看者就是我们自己,所有那些浏览……照片收藏的人” [33, 34]。
- 被摄体(Spectrum):即被拍摄的人或物,对应“去承受”的实践。巴特选择“Spectrum”一词,因为它既与“景象”(spectacle)相关,又暗示了某种“幽灵”(spectre)般的存在,即“亡灵的回归”(the return of the dead),指涉照片与其指涉物(referent)之间既在场又缺席的特殊关系 [2, 33, 34, 35, 36]。他定义道:“……被拍摄的人或物是目标,是指涉物,是一种小小的模拟物,是由物体发出的任何‘幻影’(eidolon),我愿称之为照片的‘被摄体’(Spectrum),因为这个词通过其词根保留了与‘景象’的联系,并为其增添了每张照片中都存在的那种相当可怕的东西:亡灵的回归” [33, 34, 36]。
知面与刺点:体验照片的两种方式
巴特提出了两个核心概念——知面(Studium)和刺点(Punctum)——来描述观看者(Spectator)与被摄体(Spectrum)之间的互动体验 [1, 2, 8, 15, 16, 17,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这两个概念构成了《明室》理论框架的基石。
知面(Studium) 指的是观看者对照片产生的普遍的、文化性的、智识性的兴趣。它涉及对照片内容的理解、对其历史或社会背景的认知、对其构图或主题的欣赏,以及对摄影师意图的辨识。这种兴趣是基于共享的文化符码,是一种可以言传和分析的层面,通常带来的是一种平和的“喜欢”(liking),而非强烈的“爱”(loving)[2, 8, 15, 16, 17, 35, 36, 38, 39, 40, 42, 44, 45]。巴特写道:“‘知面’,即允许观看者理解照片中所捕捉之物的文化知识” [2]。他还说:“正是通过‘知面’,我对如此多的照片感兴趣……因为我是文化性地……参与到那些人物、面孔、姿态、场景、行动之中” [38, 42]。并且,“‘知面’属于‘喜欢’的范畴,而非‘爱’” [35, 38]。巴特认为,“认识‘知面’,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摄影师的意图” [38, 42]。他总结道,“‘知面’终究总是符码化的” [17]。
刺点(Punctum) 与知面相对,指的是照片中某个意想不到的、偶然的细节或元素,它像针一样“刺痛”(prick)、“扎伤”(wound)或深深“触动”(move)了观看者,引发一种强烈的、私人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反应。刺点往往是摄影师无意中捕捉到的,它“打破”(break)或“打断”(punctuate)了知面的平稳接受 [1, 2, 8, 10, 15, 16, 17,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巴特解释道:“‘刺点’……在拉丁语中意为‘伤口,尖锐工具留下的标记’,它‘打破了知面’” [2]。他进一步阐述:“这第二个元素将扰乱知面,我因此称之为‘刺点’;因为‘刺点’也意指:刺、斑点、切口、小孔——亦指骰子的一掷。一张照片的‘刺点’是那个刺痛我(但也擦伤我,让我感到心酸)的偶然细节” [8, 17, 38, 42]。刺点“从场景中升起,像箭一样射出,刺穿我” [35, 38, 42, 47]。刺点的关键特征在于其主观性和不可言说性:“我能叫出名字的东西,并不能真正刺痛我” [2, 17, 35]。维克多·伯金(Victor Burgin)转述道:“正是经验的私密性定义了刺点” [40]。刺点也与摄影师的意图无关:“……吸引我的细节并非,或至少并非严格意义上是,有意的……它并不必然证明摄影师的艺术;它只说明摄影师曾在场……” [35, 40, 47]。
摄影的本质:作为“此曾在”(Ça-a-été)的本体
在《明室》的第二部分,巴特深入探讨了他所认为的摄影的独特本质或“本体”(noeme / eidos)[1, 6, 10, 15, 17, 39, 42, 43, 46, 48, 49]。他断言,摄影的本质在于其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此曾在”(that-has-been / ça-a-été)。
巴特写道,摄影所建立的意识“并非事物‘在场’(being-there)的意识……而是对其‘此曾在’(having-been-there)的意识。我们由此获得了一个新的时空范畴:空间的即时性和时间上的先在性……” [1, 35]。他将“摄影的指涉物”定义为“并非图像或符号可能指向的、或然真实的物体,而是必然真实的、曾被置于镜头前的物体……在摄影中,我永远无法否认事物‘曾在那儿’……我们必须通过还原,将其视为摄影的真正本质,摄影的本体” [38, 42, 48]。他总结道:“摄影本体的名称将是:‘此曾在’” [17]。这个“此曾在”是“简单、平庸、没有深度的” [42],但却是摄影最根本、最无可置疑的讯息。
巴特强调,“此曾在”与记忆不同。照片并非唤起过去,而是证明过去的存在。他写道:“照片并不唤起过去……它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不是恢复已被(时间、距离)废除的东西,而是证明我所看到的确曾存在过” [35, 49]。他甚至认为照片会“阻碍记忆,迅速变成反记忆” [42]。这种对过去的证明,巴特认为具有一种“严格来说是骇人听闻的效果” [49]。
这种“此曾在”的本体论断言构成了巴特摄影现实主义的基础。他宣称自己是“现实主义者”,但并非认为照片是现实的“复制品”,而是“过去现实的流溢:一种魔法,而非艺术” [10, 17, 42]。这种现实主义强调的是照片与过去存在之间的本体论连接,而非图像的模拟准确性 [10]。
摄影的深层联系:死亡、记忆与失落
《明室》最感人也最具争议的部分,在于巴特将摄影与时间流逝、死亡和失落等存在主义主题紧密联系起来 [6, 15, 17, 18, 32, 37, 38, 39, 42, 49]。
“此曾在”的本体必然指向时间的不可逆转和生命的有限性。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已逝瞬间的证明,因此不可避免地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巴特认为,“一张照片,在其对过去现实的静默呈现中,体现了一种绝对死亡的形式。它既突显了在场,又强调了主体的过去存在,因而也强调了其必死性” [15]。他甚至说,“每一次快门按下都是对我们短暂存在的提醒” [15]。对于巴特而言,“时间,是一道从所有照片中跃出的、撕裂性的伤口,提醒我们……时光的流逝和万物的死亡” [37]。
巴特通过分析亚历山大·加德纳(Alexander Gardner)拍摄的即将被处决的刘易斯·佩恩(Lewis Payne)的照片,引入了“时间的刺点”这一概念 [35, 37, 43]。当巴特看到这张照片时,他意识到:“他快要死了!” [37]。这种既看到过去的“此曾在”(佩恩在1865年确实存在于镜头前),又预见到未来的死亡(他即将被绞死)的体验,让巴特感到震惊。他写道:“我同时读到:这将是(This will be)和这已是(this has been);我惊恐地观察到一个以死亡为赌注的先前未来(anterior future)。通过给予我姿势的绝对过去(不定过去时),照片告诉我未来的死亡。刺痛我的是发现这种等同性” [43, 49]。这个“时间的刺点”超越了具体的细节,成为一种普遍存在于所有照片中的强度体验,是“‘此曾在’这一本体的撕裂性强调,是其纯粹的再现” [35]。
最终,巴特将这种对摄影、时间与死亡的思考聚焦于那张未被展示的、他母亲五岁时的“冬园照片”(Winter Garden Photograph)[2, 15, 38, 39, 42]。正是在这张照片中,巴特找到了他所追寻的母亲的“本质”,并以此作为理解摄影本质的向导。他写道:“‘某种摄影的本质’似乎漂浮在这张特定的照片中……因此,我决定从这张对我来说确实存在的唯一照片中‘推导出’所有摄影(其‘本性’),并以某种方式将其作为我最后探究的指南” [2]。这张照片浓缩了摄影连接爱、失落、记忆与个体本质的力量。
《明室》通过融合严谨的理论概念(知面、刺点、本体)与深刻的个人反思(关于爱、哀悼、时间和死亡),试图阐明一种根植于主观情感和时间经验的摄影理论。这种现象学转向虽然极具个人色彩,但也反映了更广泛的哲学旨趣,即探索生命体验以及语言/符码在捕捉某些现实(尤其是与情感和时间相关的现实)时的局限性。
IV. 主要著作与理论演变
巴特论摄影的主要文本
罗兰·巴特对摄影的思考散见于其多部著作和论文中,时间跨度长,视角亦有演变。以下是其涉及摄影理论的主要文本:
- 《神话学》(Mythologies, 1957):这部早期著作收录了巴特对大众文化现象的符号学分析,其中包含对摄影的初步探讨,例如分析竞选照片如何塑造公众形象(“摄影与选举诉求”一文)[6]。在此阶段,巴特关注摄影如何参与制造和传播社会“神话”,即将历史建构的意义呈现为自然而然的现实 [6, 50]。他指出,摄影看似客观的再现能力使其易于“将实际上是人为创造且高度结构化的事物自然化” [6]。
- 《图像-音乐-文本》(Image-Music-Text, 英文选编本 1977/78):这本由斯蒂芬·希思(Stephen Heath)选编并翻译的文集收录了巴特在1960年代至1970年代初撰写的几篇关于图像符号学的重要论文,这些论文奠定了他早期摄影理论的基础 [3, 4, 6, 12, 13, 14, 16, 20, 21, 22, 23, 24, 26, 27, 28, 48, 51, 52]。
- “摄影信息”(”The Photographic Message”, 1961):系统阐述了明示义与隐含义的区别,提出了“无符码信息”的概念和摄影悖论,并列举了内涵生成程序 [6, 12, 13, 16, 20, 21, 22, 28]。
- “图像的修辞”(”Rhetoric of the Image”, 1964):通过分析潘扎尼广告,进一步发展了明示义/隐含义理论,并提出了文本与图像关系的两种功能:固定(Anchorage)和接续(Relay)[6, 12, 13, 14, 16, 23, 24, 26, 27]。
- “第三种意义”(”The Third Meaning”, 1971):探讨了电影剧照中超越信息和象征层面的“钝义”(obtuse meaning),一种难以言喻、扰乱明确意义的层面,被认为是刺点概念的先声 [3, 6, 8, 47, 51]。巴特形容钝义是“没有所指的能指”,它“扰乱元语言(批评)” [51]。
- 《明室:摄影札记》(Camera Lucida: Reflections on Photography, 1980):巴特最后一部著作,完全聚焦于摄影。如前所述,这本书标志着他从符号学向现象学的转向,引入了操作者/观看者/被摄体、知面/刺点、本体(“此曾在”)等核心概念,并深刻探讨了摄影与时间、死亡、记忆和情感的关系 [1, 2, 5, 6, 8, 10, 15, 17, 18, 35, 36, 37, 38, 39, 41, 42, 43, 46, 49, 53, 54]。该书的英文版由理查德·霍华德(Richard Howard)翻译,Hill and Wang 出版社出版 [5, 6, 38, 53, 54]。
理论轨迹:从结构主义到现象学
巴特摄影理论的演变轨迹清晰地反映了他思想的整体发展,即从鼎盛时期的结构主义/符号学立场,逐渐过渡到更关注主体性、情感和存在体验的后结构主义/现象学立场 [1, 2, 6, 10, 29, 43, 55]。
- 早期(1950s-1960s):侧重于将摄影视为一种社会性的符号系统,运用符号学工具解构其在意识形态和文化迷思建构中的作用。核心在于区分明示义(看似客观的现实摹本)和隐含义(被文化符码和社会意图所塑造的意义),并揭示后者如何通过各种“内涵生成程序”被植入图像。此时的巴特更像一位文化解码者,旨在揭示隐藏在图像表面之下的结构和权力关系 [1, 2, 3, 4, 6, 11, 12, 13, 14, 16,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50, 56]。
- 晚期(Camera Lucida, 1980):转向对摄影的主观体验和本体论本质的探究。分析的重心从社会符码转向个体观看者(Spectator)的情感反应(刺点 Punctum)以及摄影与时间、死亡的独特关联(本体 Noeme)。此时的巴特更像一位现象学家和沉思者,试图捕捉摄影作为一种独特媒介所引发的个人化、存在性的震撼 [1, 2, 5, 6, 8, 10, 15, 17, 18, 29, 35, 36, 37, 38, 39, 41, 42, 43, 46, 49, 53, 54, 55]。
然而,将这一演变视为彻底的断裂可能过于简单化。有评论指出,巴特思想中存在着延续性,他似乎一直认为摄影具有某种超越语言和符码的特质 [10]。巴特自己也曾表示,即使在提出“无符码信息”的早期阶段,他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10]。此外,他在1971年提出的“第三种意义”(钝义)概念,描述了一种溢出信息和象征意义之外的、难以名状的意义层面,这可以被视为后来刺点概念的萌芽 [6, 51]。因此,从符号学到现象学的转变,或许更应被理解为巴特在面对摄影这一特殊媒介时,对其早期理论框架局限性的反思和超越,这一过程深受其个人生活经历和哲学对话(特别是与萨特现象学的互动)的影响 [6, 10, 29]。
以下表格简要对比了巴特在符号学和现象学两个阶段提出的核心概念:
概念 (Concept) | 阶段 (Phase) | 主要文本 (Key Text(s)) | 定义/引言 (Definition/Quote) | 关注点 (Focus) |
---|---|---|---|---|
明示义 (Denotation) | 符号学 (Semiotic) | “摄影信息”, “图像的修辞” | 字面意义, “无符码信息” [1, 21] | 客观内容, 现实联系 |
隐含义 (Connotation) | 符号学 (Semiotic) | “摄影信息”, “图像的修辞” | 次级文化意义, 依赖符码 [1, 20] | 主观阐释, 意识形态 |
内涵生成程序 (Connotation Procedures) | 符号学 (Semiotic) | “摄影信息” | 增加内涵的技巧 (姿态, 对象等) [20, 21] | 意义如何被建构 |
固定/接续 (Anchorage/Relay) | 符号学 (Semiotic) | “图像的修辞” | 文本功能: 固定意义/补充图像 [24, 27] | 文本-图像关系 |
操作者 (Operator)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摄影师 [33, 34] | 创作角色 (巴特较少关注) |
观看者 (Spectator)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观看者 [33, 34] | 主观经验, 情感 |
被摄体 (Spectrum)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被拍摄的人/物, 指涉物 [33, 34] | 现实联系, 死亡 |
知面 (Studium)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普遍文化兴趣, 喜欢 [2, 38] | 共享理解, 意图 |
刺点 (Punctum)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私人化的、刺痛的细节, 偶然 [2, 38] | 主观情感, 非意图细节 |
本体 (‘此曾在’) (Noeme ‘that-has-been’) | 现象学 (Phenomenological) | 《明室》 | 本质信息: “它曾存在” [1, 48] | 本体论真实, 时间, 死亡 |
巴特的理论演变不仅是他个人思想发展的体现,也呼应了20世纪批评理论从聚焦客观系统和符码的结构主义分析,转向关注主体性、情感体验以及再现局限性的后结构主义和现象学思潮。他在摄影理论上的探索,成为了这一更广泛的知识分子转向的一个关键场域。
V. 巴特的遗产与批评对话
对摄影理论的持久贡献
罗兰·巴特对摄影理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著作,尤其是《明室》,被誉为“或许是有史以来关于摄影出版的最具影响力的书籍” [41, 57, 58]。他的理论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摄影研究和视觉文化分析。
- 核心概念的普及:他提出的概念,特别是“知面”(Studium)和“刺点”(Punctum),已经成为“讨论摄影的标准词汇” [41, 57, 58]。他对摄影时间性以及摄影与死亡关系的理解,也被后人“无数次地援引” [41, 57, 58]。
- 奠定理论基础:巴特的工作为摄影理论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入口” [1],帮助确立了摄影作为严肃学术研究对象的地位。他早期的符号学分析,特别是对明示义和隐含义的区分,为解读图像意义提供了基础框架 [12, 13, 14, 16, 23]。有评论认为,巴特“建立了一套观看图像的程序。他定义了内涵和外延,使我们能够评估图像中的符号和所指” [23]。
- 激发持续讨论:尽管充满争议,巴特的理论,尤其是《明室》中提出的观点,持续激发着关于摄影本质、观看经验、记忆与死亡等议题的讨论和反思 [10, 32, 41, 55]。
批评视角
尽管影响深远,巴特的摄影理论,特别是《明室》,也招致了大量批评和质疑,这些批评往往揭示了视觉文化研究内部深刻的学科分野和哲学立场差异 [6, 10, 19]。
-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对比:桑塔格的《论摄影》常与巴特的《明室》并列讨论,但两者视角迥异 [6, 7]。桑塔格更侧重摄影的社会、政治和伦理维度,视摄影为一种“侵略”和“挪用”现实的行为 [59, 60]。她认为,“每一次使用相机都暗含着侵略性” [60],并且“拍摄就是挪用被拍摄之物” [60]。相比之下,巴特在《明室》中更关注个体的、主观的观看体验 [60]。桑塔格曾评价巴特:“他的思想意识是戏剧化的……一个想法总是与另一个想法竞争” [7],这或许也暗示了巴特理论中存在的张力。
- 维克多·伯金(Victor Burgin)的质疑:作为深受巴特早期符号学影响的理论家和艺术家,伯金对《明室》持批评态度,认为它背离了早期更严谨的符号学分析,是一种“倒退” [19, 40, 61]。伯金在一次访谈中回忆他对《明室》的最初反应是“惊愕”,视其为“临终的忏悔行为”,认为巴特似乎放弃了他早期的立场,而这本书会被他早期批判的“资产阶级”所欣然接受 [61]。伯金强调符码和互文性在摄影意义生成中的作用,而《明室》对刺点的强调则突出了“经验的私密性” [40, 56]。
- 玛格丽特·奥林(Margaret Olin)的挑战:奥林对《明室》的核心概念,特别是刺点和作为摄影本体的“此曾在”(索引性 indexicality),提出了深刻质疑 [6, 46, 57, 58, 62]。她通过分析巴特引用的詹姆斯·范德泽(James Van Der Zee)的照片指出,巴特声称刺痛他的细节(金色编织项链)实际上“并不存在”于照片中 [46]。奥林认为,这种“错误”揭示了刺点可能更多地源于观看者的主观联想和记忆,而非照片的客观细节。她进一步质疑道:“如果刺点像不在场证明一样被置换了,那么那个不在那里的细节,那个‘此曾在’,就从未存在过。照片的索引力量也就不复存在了……重要的是被置换的东西” [46]。奥林甚至暗示,连至关重要的“冬园照片”也可能是虚构或基于本雅明描述的重构 [46]。她提出,摄影最重要的索引力量或许在于观看者与照片之间的关系,一种她称之为“述行索引”(performative index)或“认同索引”(index of identification)的力量 [46]。
- 杰弗里·巴钦(Geoffrey Batchen)的语境化:巴钦的研究将巴特的摄影理论置于更广阔的摄影史和理论史背景中进行考察 [9, 10, 35, 41, 50, 57, 58, 62, 63, 64, 65, 66, 67]。他编辑了文集《摄影零度:对罗兰·巴特<明室>的反思》(Photography Degree Zero: Reflections on Roland Barthes’s Camera Lucida),汇集了对《明室》的多角度解读 [10, 41, 50, 57, 58, 64, 65, 67]。巴钦引用巴特的话说,摄影是一场“人类意识的革命” [63]。他还注意到《明室》在结构上与本雅明的《摄影小史》的相似性,认为两者都围绕一个中心“支点”展开,并都关注“平庸”的日常照片 [62]。巴钦的工作强调了理解巴特理论时历史和物质语境的重要性。
- 其他声音:
- 迈克尔·弗里德(Michael Fried):将刺点与反戏剧性(anti-theatricality)联系起来,指出巴特要求刺点必须带有某种“本体论保证”,即它并非摄影师有意为之 [38, 40]。
- 克里斯蒂安·洛茨(Christian Lotz):深入分析了《明室》的现象学基础(胡塞尔、萨特),提出了“摄影态度”(photographic attitude)的概念,认为巴特的理论核心是关于观看照片的意识经验,而非照片本身 [29, 68, 69, 70]。
- 卡罗尔·马沃(Carol Mavor):在《黑与蓝》(Black and Blue)中,从情感、种族和忧郁的角度解读《明室》,批评巴特对种族问题的解读“看似明显,却是错误的” [57, 58, 67, 71, 72]。
- 肖恩·米歇尔·史密斯(Shawn Michelle Smith):在其文章“《明室》中的种族与再现”中,批判了《明室》中潜在的种族和性别问题,指出巴特的刺点概念如何允许个人化的内涵(如将范德泽照片中的黑人女性比作自己的姑妈)抹杀了被再现主体的历史特殊性 [30, 31, 57, 58, 67]。她认为,“巴特将自己(及其记忆)作为摄影意义的标尺,从而遮蔽了其他历史主体的存在……” [30]。
这些多元的批评声音共同表明,巴特的摄影理论,尤其是《明室》,触及了视觉文化研究中的核心争论点。这些争论围绕着研究方法(符号学 vs. 现象学)、分析对象(社会文本 vs. 个人体验)、研究重点(历史语境 vs. 本体本质)以及阐释的政治意涵。巴特的著作如同一个棱镜,折射出该领域内部不同的理论优先项和哲学立场,并持续激发着后继者对摄影、意义与主体性等根本问题的思考。
VI. 当代回响
数字时代的巴特:理论的延展与挑战
尽管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主要基于模拟摄影和印刷文本,但其核心概念和引发的问题在当今数字化的视觉文化语境中依然具有显著的相关性,同时也面临新的挑战 [8, 17, 44, 45, 55, 67, 73, 74, 75, 76]。
- 数字时代的刺点:刺点概念在数字图像泛滥的时代是否仍然有效,是学者们探讨的一个问题 [8]。有评论指出,一场旨在探讨刺点在数字时代可行性的展览,结果却显示许多被选中的数字照片显得“非个人化和匿名”,难以引发巴特所描述的那种强烈的、私密的刺痛感,反而更多地落入了“知面”的范畴——基于智识考量的选择 [8]。这引发了思考:数字图像的易复制性、可操控性以及观看方式的改变(如社交媒体上的快速浏览)是否削弱了刺点的可能性?然而,也有研究尝试将知面/刺点应用于新的领域,如分析社交媒体上的旅游目的地图像,区分整体印象(知面)与特定吸引人的景观细节(刺点)对游客行为意向的影响 [44],或是应用于分析个人化的摄影项目,探讨友情照片中的“被爱身体”(beloved body)如何引发刺点般的体验 [45]。
- 符号学与数字媒体:巴特早期的符号学工具(明示义/隐含义、内涵生成程序、固定/接续)对于分析当代数字媒体中的图像意义仍然非常有效 [73]。研究者运用这些概念来解读网络政治图像的文化阐释 [67]、分析数字时代新闻摄影的视觉美学和信息传达 [73],以及探讨摄影构图元素与视觉感知的关系 [67]。这表明巴特的符号学框架对于理解数字图像如何编码和传达文化意义仍具价值。
- 人工智能与作者身份:巴特在《作者之死》中对作者权威的批判,在人工智能(AI)生成文本和图像的时代获得了新的共鸣 [74, 75]。有研究指出,“AI聊天机器人暴露了我们理解和评估学生作业方式中的关键张力”,并引用巴特的观点来论证 [75]。正如巴特认为文本是“引文的网络”,AI的输出也是一种“混杂拼贴”(pastiche),“带有无数贡献者(无论自愿与否)提供训练数据的印记” [75]。这挑战了传统的作者权观念,并对教育评估提出了新问题。同时,AI图像生成也挑战了巴特在《明室》中探寻摄影本体的“本体论欲望”,因为AI图像并非源自镜头前的“此曾在” [74]。AI图像的泛滥甚至可能导致一种“想象力的污染”,使得巴特所珍视的、由独特细节引发的刺点体验变得稀缺 [74]。
- 现象学与数字体验:巴特晚期对情感、个人经验和摄影本体论的关注,对于思考数字时代的图像体验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55]。他的著作“展示了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局限性,并强调了情感和个人生活经验在意义生成过程中的重要性”,这对于理解数字时代的摄影角色依然有用 [55]。现象学方法有助于我们理解数字图像(包括那些看似平庸的自拍或社交媒体快照)如何引发个体的情感反应和存在性思考。
视觉文化的恒久议题
巴特围绕摄影提出的核心问题——图像与现实的关系、观看的主观性、意义的建构、记忆与死亡的联系——在图像日益泛滥和媒介形态不断演变的今天,依然是视觉文化研究的核心议题 [32, 55]。他的理论,无论是早期的符号学分析还是晚期的现象学沉思,都为我们理解图像如何在文化中运作、如何影响我们的感知和情感,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理论资源。他的著作持续引发着关于“媒介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并对于“思考摄影在我们数字时代的作用和重要性仍然有用” [55]。
巴特的理论,虽诞生于模拟摄影时代,却展现出非凡的适应力,持续为分析当代数字视觉文化提供着重要的理论工具和批判性视角。尽管像“刺点”这样的概念在面对AI生成图像和社交媒体的饱和状态时遇到了新的挑战,但他基础性的符号学区分(明示义/隐含义)和他后期对情感的现象学关注,仍然是理解新媒介技术所引发的意义生成、主体性及本体论问题的关键。他的工作搭建了一座桥梁,连接了旧有的媒介理论与数字时代的新挑战,证明了其理论贡献的稳固性和基础性。
VII. 结论
巴特摄影理论的多面性回顾
罗兰·巴特对摄影的理论探索呈现出一个丰富而动态的轨迹。他最初运用符号学的锐利工具,剖析了照片作为“无符码信息”的悖论性存在,揭示了明示义背后隐藏的、通过各种“内涵生成程序”和文本“固定”功能植入的文化隐含义。他让我们认识到,看似客观中立的摄影图像,实则是意识形态运作和社会意义协商的重要场域。
在其晚期著作《明室》中,巴特转向了更为个人化和现象学的视角。在哀悼母亲的背景下,他深入探寻摄影的本体(“此曾在”),并提出了“知面”与“刺点”这对影响深远的概念,前者代表普遍的文化兴趣,后者则指向那刺痛个体观看者的、难以言喻的偶然细节。通过对摄影与时间、死亡和记忆之间深刻联系的沉思,巴特最终将摄影定位为一种能够直接触及存在、情感与失落的独特媒介,一种“魔法,而非艺术”。
持久影响与持续对话
罗兰·巴特无疑是20世纪摄影理论领域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他不仅为分析摄影图像提供了精密的理论工具和核心词汇,更重要的是,他将摄影提升到了哲学和存在主义反思的高度,深刻影响了后世对视觉文化的研究路径。他的著作,特别是《明室》,至今仍是摄影理论、艺术史、文化研究等领域学生的必读文献,持续激发着关于观看、意义、主体性、记忆与媒介本质的讨论。
然而,巴特的理论,尤其是其晚期带有浓厚主观色彩和现象学倾向的观点,也引发了持续的批评和辩论。来自符号学、历史语境、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不同视角的批评者,质疑其概念的严谨性、个人经验的普适性以及潜在的理论盲点。这些批评本身也构成了巴特思想遗产的一部分,它们不仅丰富了对巴特理论的理解,也反映了视觉文化研究领域内部多元方法论和核心议题的持续碰撞。
总而言之,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以其复杂性、洞察力以及从符号学到现象学的深刻演变,为理解摄影这一现代媒介提供了不可替代的视角。尽管时代变迁,媒介形态日新月异,他提出的问题和概念——关于图像的意义生成、主观体验的力量、以及摄影与人类存在基本主题(时间、死亡、记忆)的联系——在数字图像充斥我们生活的今天,依然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和启发性,确保了其思想在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中持久的生命力。他的思想持续“笼罩着当代的摄影理论” [7]。